晩上快十時。我躺在床上,看着夏目漱石的《心》,忽然想起了如月君,還有剛才在靈園的事。
細心一想,他跟我不只處境相近,就連待人接物的態度也很相似。
我想,我跟他是同一類人。
我這麼想着,客廳的電話卻響了。我放下小説,走出客廳,拾起了電話。
「……癸宅。」
「……宿月?」
聽見哥哥的聲音,我才猛然醒覺,今天並不是他會打電話來的日子。
「哥哥……是你嗎?」我的聲音興奮得有點抖震。
「……最近好嗎?」哥哥也不説什麼,這麼問。「……這麼久沒給妳打電話,對不起。」
「嗯……沒關係。爸爸説你很忙,所以……」
「嗯……。」哥哥應了聲,説道,「……妳還好嗎?」
我有點訝異哥哥的話,半晌才懂得反應。「嗯……很好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
哥哥説,過了一會才再説話。「……下星期二,我們大學的籃球隊會到東京進行比賽。」
「你説你大學的籃球隊?哥哥……」哥哥的説話令我有點混亂。
「……我是隊長,所以我也會來。」
這麼説……
「……我們已經有十年沒見面了吧。」哥哥説着,「假如妳有空的話……我可以來看妳。」
哥哥的話像重槌一樣敲打着我的心。
他的意思是,他想跟我見面……!
「……不過,假如妳沒時間,便算了吧。」哥哥的聲音仍然低沉冷靜。
我聽了他的話,連忙搖頭,「不是的,我很想見你……」
「……星期二早上我到了東京,再打電話給妳。」哥哥説,然後低聲説,「……爸媽不知道這件事……所以妳別對他們説起。」
假如父親或母親任何一方知道了,他們絶對不會讓哥哥來看我的。哥哥大概也明白這一點,所以之前也沒跟他們提過吧。
「……我知道了。」我點頭説。
「……那麼遲點見了。」
「……嗯……晩安……」
我放下電話,感到自己急速的心跳。
哥哥……沒見面十年,他説要來看我。
他不是一直都認為我是怪物的嗎?為什麼這樣想的哥哥,現在竟然想見我……?
可是我知道,我想見他。
我真的非常掛念他。小時候那個總是護着我、疼愛我的哥哥……
是我最喜歡的哥哥……
之後的星期一,帶着複雜的心情,宿月返回學校。
「早安!宿月。」美里看見宿月回來,微笑着説。
「早安……」宿月微微一笑,沒説話,放下書包後,走上天台。
美里察覺到宿月有點坐立不安的態度,於是也跟着走到天台。她看見站在欄杆旁的宿月,走到她身旁,温柔地問,「宿月,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?」
「……」
宿月回頭看着美里,過了好一會,終於説話了。
「……我哥哥他……明天要來看我。」
「妳哥哥……?宿月,妳是説……」美里也有點愕然,「可是,妳不是説過……」
「……我知道。」
宿月低頭,然後看着美里,她的表情有點痛苦。「……我也不明白,我以為他一直都很害怕我,現在他卻説想來看我……難道是我想錯了嗎……?」
「……宿月。」
美里聽後,認真地看着她。「假如他説不見妳,妳會覺得好過點嗎?」
「……」
「妳為了保護他才無意中使用了自己的《力》,但他卻完全沒考慮到那一點,而在妳爸媽送走妳的時候,他連半句挽留的話也沒説過。我知道他的反應對妳的影響有多大,所以妳才會覺得他一直都不想再見妳……」
美里看着宿月,微笑。「但現在他既然主動説要來看妳,不就証明了他從來沒有不想見妳的念頭嗎?」
「……葵……」宿月低頭,「……我不知道……」
「……宿月。妳不用害怕的……」美里温柔地微笑着安慰。「妳不是一直都想跟家人一起嗎?這次跟妳哥哥見面,可能會有轉機也説不定呢!」
宿月輕輕點頭。「葵……」
美里微笑,搖頭。「我很高興妳會告訴我,因為我真的很想替妳分擔妳的事。不只是我,還有小蒔、京一君他們,大家都很重視妳。」
「我知道……謝謝妳,葵。」宿月聽後也微笑,點頭。
跟葵説了出來以後,我的心情也變輕鬆了一點。但是我仍然是不住的在想着哥哥的事。
已經有十年沒見面了,就連照片也沒看過。
哥哥現在長什麼樣子呢……?
他的聲音仍然是低沉而動聽的。那雙眼睛還是像黒曜石一樣,美麗而深邃吧……
只要遇上了,我一定會認出他。哥哥也一定會認出我。
之後那天的早上,我很早便起來了。
昨天晩上我一整夜沒睡。只要一想到今天便能見到哥哥,我的心便不住的怦怦亂跳起來。
在我發呆的時候,電話響起來了。
「癸宅……」我很快地拾起電話。
「宿月……?」哥哥的聲音傳來。真的是哥哥。
「哥哥……你到東京了嗎?」我緊張地問。
「嗯,剛到了。」哥哥説,「……今天下午四點半,我們會在東大的體育館進行比賽……妳能來嗎?」
我很快地點頭。「我會來的。」
「那麼,到那時候再見了。」哥哥説着,「待會見吧。」
「嗯……」
我聽着哥哥掛了電話,感到自己急速的心跳,才再次明白,原來我是真的這麼掛念他……
放課後我匆忙離開學校,乘地下鐵到了位於文京區的東京大學。
才走進大學内,我便看見告示板上寫着:
『籃球部友誼賽:東京大學 對 名古屋大學』
到現在我才知道,原來哥哥跟父親母親一直住在名古屋。
依照着指示,我到了體育館去。館内早已坐滿了學生,我看見身穿藍色球衣代表東大和白色球衣代表名古屋的球員,於是在觀衆較少的一旁坐下。
我看着下面的球場,找尋着哥哥的蹤影。這時館内的女孩子們忽然尖叫起來,我往場上看去,卻看見一個長得很高而且英俊、身穿白色球衣的男孩子從休息室走出來。
我看着他黒色的眼睛,分明的輪廓,直覺告訴我,他就是我的哥哥。
這時他也好像感到有人看着他一樣,往觀衆席望上來。他看見我,臉上有片刻的愕然,然而那表情很快的變成温柔的微笑。他舉起手,向我揮手。
我的眼中幾乎是立即浮上了涙。我也微笑,高興地向他揮手。
『對名古屋大學的友誼賽即將開始,首先介紹雙方的選手……』
這時場内響起了廣播。『名古屋大學籃球隊的隊長,癸 十夜君……』
向我揮手的男孩子鞠了鞠躬。那真的是哥哥沒錯。
我想起他剛才的笑臉。那跟以前一樣,完全沒有任何改變。
小時候的片段一幕幕在我腦中浮現。十年前的一切,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,到現在我仍然清楚記得。
四十分鐘的比賽很快便完結了,名古屋大學隊勝了東京大學隊。
我離開觀衆席,到了體育館外。學生們也陸續離去了,四周突然安靜下來。
「……宿月。」
過了大約十分鐘,我聽見背後傳來哥哥的聲音,於是回頭。
在我眼前出現的是微笑着的哥哥。看見他那温柔的微笑,我一直強忍着的眼涙從眼角流下來。我想要止住涙,眼涙卻還是不停的流下。
「……不要哭了。」
哥哥站在我面前,伸手替我擦去眼涙,將我抱在懷裏,然後温柔地輕撫我的頭髮。跟小時候一模一樣。
我一直想念的哥哥就在我眼前,温柔地安慰着我。
好像做夢一樣……
我抬頭,哭着向哥哥微笑。「……哥哥你還是沒變。」
哥哥也微笑。
「……宿月……對不起。」
他看着我,表情忽然變得悲傷而内疚。
「……在爸媽要送走妳的時候……我一句話也沒説過。」
我搖搖頭。「……已經沒關係了。現在能見到你,我已經很高興了。至少你不再害怕我……」
哥哥看着我,微笑着拍了拍我的頭。「我還是很害怕妳哦。萬一惹妳生氣了,真不知道妳要怎麼對付我呢。」
我聽後也笑了。「這次你要留多久?」
哥哥的表情黯然下來。「……明天早上我們就要回去。」
聽了哥哥的話,我的心情是難言的失望。
好不容易才能見面,那麼快又要説再見了。
就連以後能不能再見面都不知道……
哥哥好像看穿我的心似的,微笑了。「我們以後一定還能再見的。」
我聽見哥哥這麼説,也不再説什麼,微笑着點頭。
「好了,我們先到別處去吧!妳肚餓了嗎?」哥哥笑着問我。
我笑着點頭。「一想到今天能再見面,我便緊張得什麼也吃不下了。」
「妳這傻瓜!」哥哥笑了出來,「好吧!雖然早了點,我們去吃飯吧!」
雖然沒見面十年,我跟哥哥卻好像沒分開過一樣。可是要將這十年間的事在短短一夜全部説明,卻是不可能的,於是我們索性不談以前,只説這一兩年以來發生過的事。
談到快十一點,我雖然很想繼續跟哥哥一起,但想到哥哥明天一早便要起來,我也不想強留他。
哥哥陪我回到公寓樓下,看着我,微笑了。
「今天能再見妳,真的太好了。」
哥哥這麼説道。我的心情一下子又開始悲傷起來,眼涙又流下來了。
「我也是……」
我這樣説,撲進哥哥的懷裏,放聲哭起來。「哥哥,你不要走好不好?」
哥哥很温柔地撫摸我的頭。「宿月……假如可以的話,我也很想留下來。」
「妳對我來説仍然是很重要的。就算我以後不在妳身旁,也請妳記着,我仍然在某個角落守護着妳。」哥哥看着我,微笑着説。「因為妳是我最疼愛的妹妹。」
「這是我本應在十年前對妳説的話。」哥哥的表情有點内疚,「到今天才説出來,真的很對不起。不過還不算太遲吧!」
我搖頭,帶着涙微笑。「這是我最想從哥哥口中聽到的説話。」
哥哥笑着放開了我,替我擦去了涙。「好了。回去吧!雖然我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……」
哥哥微笑着説,「我們一定會再見的。」
我也笑,點頭。「……一定!」
我就那樣呆站在原地,看着哥哥的背影消失於黒暗中。
這一夜,真的像夢般不真實……
我以後真的會再見到哥哥嗎……?
宿月這麼想着,心中忽然湧起一陣不安。剛才一直感覺到的十夜的氣息,這時忽地消失了。
〞……哥哥……?〞
宿月抬頭,眼前卻突然浮現滿身鮮血的十夜的景象。
不祥的預感侵蝕了宿月的内心,她下意識地發足狂奔,向着十夜離開的方向跑去。
「哥哥!你在哪兒?」
宿月邊跑邊叫,卻沒看見十夜的蹤影。
「哥哥!答我呀!」想到十夜的安危,宿月焦急得想哭。她走進一旁安靜的後街裏,頓時感到一陣強烈的殺意。
〞這是……!〞
『……給妳發現了嗎?妳的感覺還真靈。』
這時一把低沉陰險的聲音響起來。宿月回頭,卻發現一個身穿紅色忍者服、帶着面具的男子正站在她背後不遠處。
〞這是……跟水角一樣的打扮……!〞
「你是誰?!我哥哥在哪裏?!」宿月轉身,厲聲道。
『我叫炎角……是特意來替水角報仇的。』炎角説道。
宿月心下大驚,狠狠地看着炎角。「你要是對我哥哥動手,我可以保証你不會活着離開!」
『呵呵呵……沒錯,我已殺了妳最愛的哥哥,妳既然那麼想見他,我就送妳到地獄去吧!』炎角奸笑着,數名身穿紅色忍者服的男子圍住了宿月。
宿月二話不説,包圍着她身體的銀光將一湧而上的忍者全部彈開了老遠。
「我絶不説第二次。我哥哥在哪裏!」宿月厲聲道。
『算妳走運。』炎角説着,『這次是妳哥哥,下次便輪到妳!』
炎角説着便消失了。這時宿月感到腳邊的重量,低頭一看,卻驚見倒臥在地的十夜。
「哥哥!」她連忙跪在地上,抱起了十夜。她看見十夜的腹部被劃開了一大個傷口,正不停地流着血,他緊閉着眼,呼吸微弱。
「哥哥!你醒醒吧!哥哥!」宿月哭着,伸手輕撫十夜蒼白的臉。
「……宿……月……?」十夜緩緩睜開了眼。看見宿月的臉,他虛弱地微笑。
「哥哥……!你不會有事的,我現在立即送你到病院去─」
「宿月……沒用的……」十夜捉住了宿月的手,搖頭。「我早就知道……這次會是……我最後一次見妳……」
「哥哥……你在説什麼……」宿月愕然。
十夜微微一笑,緩緩從口袋拿出一封信,顫抖着遞給宿月。
「是……祖母……臨終前寫給我的……」十夜道,「她説……這也是……宿命……」
「宿命……?!」宿月聽後愕然,然後猛地搖頭,哭道,「不會的!這不會是真的!這怎麼可能……!」
「是真的……宿月……」
十夜將信遞給宿月。「祖母説……我跟妳這次見面……是最後一次……」
他説着,看着宿月,微笑。「所以我想……無論怎樣都要再見妳……」
「哥哥……不會的,你不會死……你不會死的!」宿月哭着道。
「宿月……要記着……」十夜虛弱地看着宿月。「就算我不在妳身邊……」
「我也仍然會守護着妳……」
「哥哥……我不要這樣……」宿月哭得更厲害。
十夜微微一笑。「……妳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呢……」
他説着,伸手輕撫宿月的臉。「……宿月……我唯一的……妹妹……」
「……好好……活……下去……」
説完這句話,十夜微笑着閉上了眼,手無力地落下。
「哥哥──!」
宿月悲痛的哭叫聲響遍了寧靜的後街。她看着十夜安詳的臉,想起不久之前他還在跟自己説笑,現在無論她怎樣叫他,他也不會再醒來……